在上海人民医院肿瘤科的走廊里,九岁的刘子涵含着糖蜷缩在病床上,她的腿骨被取出刮除肿瘤后重新缝回体内;隔壁病房,失去左臂的安仔反复练习着如何用单手系鞋带,却不知癌细胞已悄然转移至肺部。这些镜头来自纪录片《人间世》第二季,它以医院为棱镜,折射出生命在绝症面前的脆弱与坚韧。当镜头对准骨肿瘤患儿、高危产妇、尘肺病人等群体时,它撕开了传统医疗叙事中“妙手回春”的温情面纱,逼视现代医学的边界与人间百态的真相。
“未知死,焉知生”——《人间世》第二季开篇的命题直指生死辩证。在首集《烟花》中,骨肿瘤患儿杜可萌将患病概率形容为“连续抛22次都是正面”的百万分之三。这些孩子被迫在童年直面死亡:13岁的王思蓉经历整条腿灭活手术,11岁的安仔截肢后仍未能阻止癌细胞扩散。镜头记录下他们化疗掉发时的哭泣,也捕捉到病房里交换糖果的甜味——当安仔在2018年跨年夜离世,他的母亲捐出儿子,让另一个孩子“替他看着世界”。
这种对死亡的凝视并非消极。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向死而生”,纪录片通过患儿的生命倒计时,唤醒观众对存在意义的思考。9岁的刘子涵在截肢手术前对父母说:“我想上学,我要活命”;乳腺癌晚期的大学教师闫宏微辗转中美求医,在日记中写道:“大地既坚硬又布满尘土,但也能孕育花朵和宝石”。这些个体叙事印证了西班牙哲学家萨瓦特尔的观点:“认识死亡,才能更好地认识生命”。
《人间世》第二季突破传统医疗纪录片的英雄叙事,揭示医学的复杂性与局限性。在瑞金医院,导演秦博记录下127起医患纠纷案例:患者因等待核磁共振一个月而愤怒,因术后并发症质疑医生,甚至因床位紧张拒绝出院。这些冲突背后是现代医疗资源的困境:肺移植专家陈静瑜面对18位尘肺病人,每年仅能完成几十台手术,因肺源稀缺与费用高昂。
然而人性的光辉恰在绝境中迸发。一位骨科医生将失败案例的骨骼制成模型置于办公室,“每次重大手术前都看一眼”;儿科医生为抢救爆发性心肌炎女孩几天未归,哽咽道:“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大”。片中更呈现医者的成长代价:年轻医生需通过失败病例积累经验,正如总导演范士广所观察:“医生门槛,但前五年月薪仅3000元,许多人转行药企”。这种真实记录消解了“神医”神话,回归“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的医学本质。
当镜头从医院延伸至社会,《人间世》第二季成为观察中国现实的棱镜。第二集《生日》中,两位高危产妇的选择引发巨大争议:已育两女的林琴为生男孩冒大出血风险切除子宫;肺动脉高压患者吴莹不顾医学建议执意生子,终死于多器官衰竭。观众愤怒于“生育绑架”,但导演秦博揭示更深层现实:“在温州、福建等宗族意识强地区,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
罕见病诊疗体系缺陷同样被曝光。骨肉瘤患儿安仔辗转多家医院遭遇误诊,错过治疗期;《之路》中的闫宏微自费赴美寻求靶向药,反映癌症创新疗法的可及性困境。这些案例推动公众认知进步:2021年团队后续作品《复见余生》记录甲状腺未分化癌患者沈凤美时,医学观念已转向“将癌症视为慢性病”,复旦大学肿瘤医院五年生存率达71.3,远超十年前全国的30.9。
拍摄过程本身即是一场实践。摄制组面临双重拷问:如何不干扰治疗?如何不消费痛苦?为贴近真实,团队蹲守医院半年学习术语,拍《呼吸》的编导朱尔雷234天未归家,终从600小时素材剪出1分钟成片。当患儿在镜头前哭喊“这是什么医疗法”,摄影师许伏的血溅到脸上仍保持拍摄。
更深的挣扎在于情感卷入。25岁的分集导演谢抒豪拍《烟花》时“一边拍一边哭”;总导演范士广目睹ICU儿童写“我会乖”的纸条后反思:“是否真的关心他们,而非利用苦难拍桥段?”这种自省推动创作进化——在后续《复见余生》中,团队去除旁白,用画面本身叙事,并长期陪伴患者直至离世后送别。正如社会学家李银河为高危产妇争议辩护:“外人无法对她的选择做道德评判”,纪录片亦以克制取代说教,留出思考空间。
《人间世》第二季的价值远超一部纪录片。它通过癌症医院的微观世界,完成对生命教育的启蒙、医学边界的厘清、社会症候的显影,并在实践中重塑纪录的真实维度。当片尾打出“生命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那些烟花般短暂绽放的孩子、为生育赌命的母亲、与尘肺搏斗的工人,已化作推动社会认知进步的星火。
未来医学人文的发展,需延续这种“求真”精神:一方面建立罕见病早筛体系,避免安仔式悲剧重演;另一方面推广“癌症慢性病化管理”理念,让更多“闫宏微”受益于精准医疗。更重要的是,《人间世》启示我们:医患关系的改善不在美化成功,而在坦诚面对局限——唯有理解死亡不可征服,才能更敬畏生命本身的尊严。
建议反馈 您的每一条建议,我们都认真对待
返回顶部 快速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