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复大肿瘤医院的一楼大厅曾挤满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晚期癌症患者。他们面色焦灼,手持病历,在导医台前排起长队,只为争取一个参与“疟原虫免疫疗法”临床试验的名额。这一幕源于2019年初中国科学院广州生物医药与健康研究院陈小平团队的一项公布:通过注射含疟原虫的红细胞,初步临床试验中10名晚期癌症患者有5例出现显著缓解,其中2例“可能被治愈”。一夜之间,“疟疾治愈癌症”的标题席卷网络,也把广州复大肿瘤医院、广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等几家临床试验机构推至风口浪尖。这场充满希望与争议的医疗探索,折射出科学创新与规范之间的复杂博弈。
疟原虫与癌症的关联性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陈小平团队在分析全球流行病学数据时发现:疟疾高发地区与癌症低存在统计学负相关。这一现象在动物实验中得到了进一步验证。研究显示,感染疟原虫的小鼠体内,肿瘤生长和转移受到显著抑制,生存期明显延长。其核心机制在于:疟原虫感染可激活双重免疫反应。一方面,它刺激天然免疫细胞(如NK细胞)非特异性杀伤癌细胞;裂解的癌细胞释放抗原,激活特异性T细胞免疫,形成持续抗肿瘤效应。
2017年,团队在《癌靶标》期刊发表的论文进一步揭示:疟原虫可改造为肿瘤抗原载体。通过表达肝癌标志物GPC3蛋白的疟原虫免疫小鼠,能诱导特异性CD8+T细胞靶向攻击肿瘤,显著提高生存率。这一发现为疟原虫作为“活体疫苗”提供了理论基础,也推动研究进入临床转化阶段。
2016年起,陈小平团队联合钟南山院士等专家,在广州复大肿瘤医院、广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等机构启动I/II期临床试验(注册号ChiCTR-OIC-17013921)。试验设计严格筛选晚期实体瘤患者,要求常规治疗无效、生活可自理,并排除鼻咽癌、淋巴瘤等特定癌种。治疗过程通过静脉注射含间日疟原虫的红细胞悬液,同时辅以抗疟药物青蒿素控制感染强度。
据早期披露数据,30例入组患者中,10例完成1年观察的患者中有5例显现积极疗效,包括肿瘤缩小或标志物下降。例如一名晚期肠癌患者经19次化疗后仍进展,入组后病情趋稳。这些个案引发公众狂热关注。2019年初招募二期志愿者时,原计划200个名额吸引超万人报名,复大肿瘤医院半天仅1人通过初筛。火爆场面折射出晚期癌症患者对生存希望的迫切渴求。
尽管个案带来曙光,学界对疗效的质疑从未停止。临床证据的局限性首当其冲:钟南山院士多次强调,10例患者的观察样本过小,且缺乏对照组,无法排除偶然性;“治愈”结论需5年无复发验证,早期数据仅为“苗头”。美国杜克大学李治中博士指出,关键问题如客观有效率、长期副作用、适用癌种等均未明确。
更深层的争议在于理论基础的可信度。疟疾概念实则源于美国医生亨利·海姆立克(Henry Heimlich)——他以“海姆立克急救法”闻名,但疟疾疗法被世卫组织谴责为“暴行”,因缺乏科学依据且风险不可控。陈小平团队在1999年曾与海姆立克合作研究,论文结论称“疟疗对晚期肿瘤无效”。二十年后重启试验却未充分解释机制突破,被质疑“包装创新”。
2019年2月,临床试验突遭暂停。复大肿瘤医院医护人员透露“接到中科院通知停止项目”,虽未获官方确认,但志愿者招募中止且医院拒绝回应咨询。这一转折引发对科研的深刻反思。浙江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王立铭指出,团队通过媒体夸大个案疗效,利用患者“死马当活马医”心理,构成“不合理的诱惑”。疟原虫作为传染病源,存在公共健康风险。华山医院感染科专家王新宇警示,疟疾高热、溶血等副作用可能加速晚期患者衰竭,且存在蚊媒传播隐患。
从监管层面看,该试验属于研究者发起型临床研究(IIT),与药企主导的注册临床试验(IST)相比,审批流程较宽松,仅需机构委员会批准。国内IIT管理法规尚不完善,易出现风险控制漏洞。类似问题在2018年“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中已有显现,凸显平衡科研创新与底线的重要性。
尽管人体试验遇阻,疟原虫机制研究并未止步。疟原虫作为药物载体的潜力仍被学界关注。例如利用疟原虫蛋白VAR2CSA特异性结合肿瘤特性,可设计靶向CAR-T疗法或纳米药物,规避活虫感染风险。2022年《癌靶标》另一研究则发现药物Sapanisertib可逆转抗疟机制,抑制疟原虫激酶蛋白,为抗疟药研发提供新思路。这种“老药新用”的策略既降低研发成本,也避免生物治疗的安全隐患。
未来研究需解决三大核心问题:一是解析关键有效成分,将疟原虫激活免疫的分子机制转化为标准化药物;二是建立风险控制体系,如开发减毒虫株或灭活提取物;三是完善临床设计,通过大样本随机对照试验明确适应症与疗效边界。正如陆军总医院肿瘤专家张建伟所言:“不是感染疟原虫就能治癌”——科学突破需摒弃投机思维,回归严谨循证。
疟原虫疗法医院的兴起与沉寂,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医学进步的复杂光谱。对晚期癌症患者而言,它是绝望中的一线微光;对科研界而言,它是创新与的艰难博弈;对公众而言,则是一次深刻的科学传播课。钟南山的审慎总结尤为关键:“个别案例不足以下结论”——真正的医疗突破需经得起重复验证和长期观察。
当前,随着我国疟疾消除认证的取得(2021年),疟原虫活体疗法的推广已不具现实基础。然而其揭示的免疫激活机制,仍为癌症免疫治疗留下宝贵遗产。未来研究应聚焦于疟原虫衍生技术的安全转化,例如开发基于疟原虫蛋白的肿瘤疫苗或靶向药物,同时加强IIT研究的监管,避免患者沦为“后一搏”的试验品。在生命与科学的交叉路口,唯有坚守理性之灯,才能让希望之光真正照亮人类健康的漫漫长路。
> “当后一颗无花果坠落,我仍会点燃篝火,但不再以荆棘为薪。”
> 医学的救赎,终需以理性为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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